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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山遍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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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山遍野

是夜,星鬥暗而無光,皇城一角刨了深坑,正有雙人臥倒其中,這將是焚仙一夜。

但凡無怪力者多對上天恐懼,即使是謫仙亦叫人無端敬畏。國師的死已多是不祥,焚仙更是惡事一樁,不知誰的主意被帝王采納,認準的事不肯改變。

小人物顫顫畏畏,實在逼的無法才將火把拋入深坑,圍觀朝臣瞪眼望著大火,正靜觀其變,忽悠一陣南風過,一只乘風紅鳳忽而撲入熊熊大火,大火翻滾如雲,一片衣角乘熱氣落在帝君鞋尖,帝王拾起一看亦是大驚。

“快!將火滅了!”

躍入火坑的原來並非是天上護仙的紅鳳,而是一個女人罷了,是圖葉。

只是大火已有勢頭,幾經冷水澆灑都無用,呼喊中忽見火中探出一只手,火簾被五指輕易撥開,在正中留出一條道,那不是旁人,正是“已死”的郁儒丘。

他“浴火重生”竟是毫發無傷,唯有雲袍上燃著幾點星火,叫人心畏懼。在他拔腿一刻四周火簾便被吸入地下,眾人見他靠來均躲避著後退,卻見他扯下一臣子的長衣裹住身後衣不附體的圖葉。

眾人端詳中暗呼,仙人覆生了。

國師忽而醒來,卻被察覺扔在深坑焚燒,這多少叫帝王尷尬羞恥,他似想解釋,卻看他沒有聽的意思。

“有些事你我日後再說,”郁儒丘又轉望諸臣,“有些人我們來日方長。”話中有話,明指一人。

在眾多心思中,覆生的國師扛抱兩人踏上皇城高墻離開了。明日會有怎樣的傳言,他並不在乎。

飛身躍步間,三人已到蓬華齋,齋中大門已數日未開,郁儒丘踹開之時便罵道:“晦氣。”這次他氣的不輕。

屋中很快亮了燭火,他安頓好昏睡的柏南便舉頭望著遲遲不入門的那人,上前摸她淩亂鬢發“怎麽呆呆板板,燒疼了?”話畢不由分說將她拉入屋子。

空蕩屋內只有他一人斷續的腳步聲,停停又走走,顯得心思重重。燭光閃爍,直到他靠近才安定下來。

“在想什麽?”

圖葉靠上門扉,與他相隔圓桌,“想大人你的事。”

他嬉笑道:“想夢裏的還是夢外的?”

圖葉一楞,險些覺得有層紙就要被捅破。她躲閃著眼神,想鉆出門縫逃之夭夭。

“這些奇怪的話不要問小人,聽不懂。”

“到底是聽不懂,還是你忽然懂的太多?”

圖葉暗暗心驚,一腳蹬開大門,卻被他撈了個嚴實。他附耳笑著:“大人是個信用之人,所以大人身邊的人也必須守著規矩,言出必行,知道不知道?”

這一陣暗示震的圖葉一陣暈眩,她抽身奔走,怒道:“你我毫不相幹,從此不相往來!”

“不相往來,那是做夢。”郁儒丘在門框中虛晃著身形,含笑閉門。

天亮之後,夜中事已被傳的耳目皆非,等再傳回圖葉耳中時故事已變味,她倒是成了仙人養的一支天鳳,更多的故事,無疑便是說她與郁儒丘有那麽一腿,茍且的一腿。

帝君如今親見圖葉為人縱身一躍,深覺讒言有幾分真。仙人此後找了雲游的理由來搪塞他,至於葉尚宮那飛身一跳居然也說不明白。帝君大疑之下來問圖葉,圖葉終是拉著帝君在蓬華齋外看郁儒丘戲弄小侍衛。

“國師大人乃斷袖癖,龍陽癖也。”

仙人在宮中也有所指點,帝君不想惹惱他,只好將信將疑把事情壓下。只是此後他便三番四次前來尚宮局,探查一般將四周望了遍才去尋圖葉。

“葉兒近來不常來寡人這,可還好?”說完目光四掃。

圖葉對他滿腔懷疑笑道:“近來尚宮局忙碌,葉兒不得抽身,讓帝君親自來探,真是葉兒的不對。”

帝君面色尷尬,假作路過姿態,挑走了兩名女吏。

自有宮女羨慕道:“帝君真願纏著葉尚宮,何日尚宮成了娘娘,可要記得我們的好。”這都是被帝王臨床卻不得喜的女子,總歸是期盼著平步青雲。

圖葉笑道:“自然自然。”自然是妄想。

在帝君禁令勿談此事後,宮中自是又有一番說話:國師被葉尚宮拉攏為一派。對國師的態度,眾臣又是幾番變化。

幾日紛紛擾擾中天雪化了三分,芳草從歸寂到重生。

東風至後,尚宮局忽而熱鬧起來,晉妙易容後心情大好,雖還不能撕去頭紗一盞芳容,卻已肯與青青在屋外走動。晉翺從前因圖葉不肯親自到尚宮局,近來關切小妹亦是常來,只是會刻意避開某條路,若是見到某個人眉尖比平日扣的還緊,全然的視而不見。

這日,晉妙晉翺玉真青青四人正在高亭中閑侃著,見小亭一角發了春苗,在風中傲然獨立,晉妙笑道:“這定是早春第一色了,今年大家有好運了,青青去把姐姐叫來看。”

幾人立即面色僵硬,晉妙自知尷尬,兀自搔搔胳膊換話道:“皇兄,近來宮中把姐姐傳的太難聽,你能不能化了流言?”原想提別的事,卻開口閉口都是腦中事,又說錯了話。見晉翺望著亭檐不語,她便洩氣垂頭。

晉翺淡道:“你便那樣喜歡她?還是不要與她太好。”

晉妙歪嘴嘟嚷:“可皇兄不在的這幾年都是她陪著我,怎能與她不好?”

玉真插道:“小公主,你不想想為何太子爺這兩年不能陪在你身側嗎?”

晉妙一楞,心想這人就是壞心腸,刻意提醒舊事。她有怒又不好說,連忙笑道:“皇兄何時帶我去城中湖畔看看呢?”

“一定會的,只是要等我空出閑來。”

“何須等閑?若不嫌棄,大人我陪小公主去湖畔。”

眾人聞聲望著長廊中的人,那水色青袍映的人面傲然,自是一團仙氣縈繞而上。郁儒丘移步亭下,又笑:“太子爺不能帶葉尚宮同去,大人我卻可以,公主意下如何?”

晉妙喜的直拍手,“晉妙在這先謝過郁大人。”

晉翺沈默起身,走到闌幹邊,與郁儒丘隔著六丈對視,“入宮以來未曾親身與郁大人坐談,或許那日我亦有閑情,不如一同前去?”

“也好。”

見他繼續前去,晉翺道:“大人要去尚宮局?”

顯而易見的,卻不知他問這句是不是有別的意思,郁儒丘不理會,只笑問青青,“丫頭,葉尚宮這幾日去了何處?”

“哪兒也沒去,就在局中啊。”

他聞言大笑:“來尋了幾次卻以為她消失了,如此說來,她倒是躲著我的。”

這一語徒添了一筆暧昧,幾人聯想宮中讒言即刻想入非非。四人對視無語之間,仙人已飄然離遠。

晉妙小聲唏噓:“他喜歡姐姐?”青青咳嗽一聲,偷望晉翺的臉色輕捏起她的肩。

彼時,尚宮局中宮女正平展綢緞穿針走線,百朵夏花在春日錦布上嫣然綻放,映的滿堂殷紅,忽而一陣寒風穿堂過,屋中宮女均擡頭望天,卻見國師大人在門中,頭尾一灘艷色映花,花盡失色。

“是郁大人。”不知是誰在人後短促叫了一聲便竄出門。

郁儒丘對眾女歉疚一笑,飛快揪住那丫頭,“去做什麽?”

小宮女被嚇得哆嗦,不小心說漏嘴,“給尚宮通風報信。”

郁儒丘一哼,將此人扔進小黑屋。

今次無人將他來報,又看那人如何逃得。他此刻悄然入了那門扉,果真看見那身子骨趴在桌邊,指尖還夾著竹筆,人已睡過去。平日她精神抖擻,咄咄逼人,卻難得見到疲憊模樣,小眉蹙著,心恍恍然。

他想敲著她腦袋說:躲?你躲不過大人。但終究沒下手。

她頸後烏發中又有血珠燦燦,耀眼的艷色。有段時日他不曾見她戴著,今次戴上是否因為添了新傷?他俯腰探看,卻掃見紙上蠅頭小楷突然融開,散亂的墨跡逐漸擴大,終於化為一團迷蒙的黑。

她淺橘膚色上有條淚線,折著彌蒙顏色,像是條掙紮的刺青。

世上曾有一滴淚與這一滴滑落的一樣平靜,他好像記得。

他張開五指,在她額頭覆掌,坦蕩蕩窺視起她的夢,那夢界翻滾著卷入他腦海。在夢中有人在貧瘠上奔跑,在碎步之下步步生花,開出海一般龐大的世界,平原隆起,桑田變幻,終於在天地間幻化出漫山遍野的紅,但是那個踩出花海的人卻從山上跳了下去。

他收了手,粗魯的在她臉上抹了一把,“只是些花罷了,愛哭的女人我是不大喜歡的。”

話未完,卻聽她淺睡中迷蒙回了一句,“懂個屁。”話中竟是帶著哽咽,那淚眼顫顫巍巍,有些孩童的委屈。

也許話裏有對,他若懂的更多,或許就不會摒棄一切跋涉千裏。

他輕身與她並肩共枕,期盼今日早些過去,明日清晨,那個眉眼冷厲傲然,天地不懼的姑娘就會從夢裏回來,供他尋尋又覓覓。

*

殘雪盡化的那一日,晉妙的臉兒終是長好,在午後小院裏拆去黑紗。後宮人都說小公主今朝更勝昨日,婉麗又多一撇。

聽聞容顏盡好,在乾華宮陪帝君對弈的圖葉倒是著急想看,無奈兩個時辰後才得以脫身。她匆匆忙忙趕回尚宮局,尋了一遍也沒瞧見晉妙的影子,卻有宮女前來傳話。

“小公主在東門等尚宮。”

“做什麽?”

“去皇城湖畔賞春。”

春還未染城,賞什麽?圖葉滿懷問號前去東門,正有三輛朱篷馬車在城墻下等候,遠遠見青青掀著簾兒與車中人說話,她輕輕走上前去,像是探尋秘密一樣望著車中人,那新生的柔軟眉目正寸寸入她的眼,陌生又熟悉,欣喜而傷情。

她想誇讚卻開不了口。

晉妙見她出現,扶臉笑道:“好看嗎?”

那面容沾天光,泛著琉璃顏色,圖葉良久後才認真道,“最適合不過。”

最適合不過……是太久再見這面容顏,只言片語無法說。

車馬等來要等的人這便趕出了宮,一路穿過喧囂繁華南行到了落霞湖邊。

待圖葉下了馬車才怔怔,前行車上正見晉翺下車,他扶柳垂頭,知道她的存在也視而不見,其後玉真亦在,暗暗呲牙睹她一眼。

身後人拍她肩頭,女裝白臉正是柏南,自從他知道圖葉撲火相救便是好聲好氣。

圖葉哼哼:“你一人?你家大人呢?”

晉妙湊上前,左顧右盼道:“就是,郁大人沒有隨行出來?”

柏南指著湖中,“大人早出了宮,只說讓我們往白橋上去。”

那白橋是落霞湖中孤立的拱橋,曾也架起南北兩岸,只是橋身忽而塌陷,只留下小小一段拱起,倒也是景。

幾人這便尋來船家,一一上船劃去湖心。

船艙裏狹窄位置,晉妙與柏南聚在一團不斷談笑,這邊卻是三人相對無語,圖葉靜靜擡眸,見晉翺冷面對天,毫無游玩興致,又暗見玉真不時掃視過來,這便起身出艙,與船夫並肩立著,聽他慢唱船歌。

落霞湖湖岸鑲嵌花樹,每年開春紅花定然浮在湖中,遠看是一片地上霞光。湖上空闊無邊,白日中便有小船輕幌,迎面而來時,能見名妓閑僧凈幾暖爐,淺酌茶酒低聲唱,一番聲光相亂。倘若她了無牽掛,這番光景定能長伴夢中。

人世間也不過如此,虛度為酒,流光果腹,一個轉身走到盡頭,一個轉身滑落到下世。欲馭且隨,就是她的此生。

老船夫忽而停住喉中歌,出奇的望著湖面,“這是怎麽了?”船槳砸入湖面卻拔不出,湖面四處驚呼,船中人皆出來看著奇景。

湖面竟在初春一日瞬息結冰,將輕舟小艇一一凍住。

就在驚嘆聲中正見遠處白橋上躍下一人,步步走來,他落足之處的冰面崩裂,生出碩大的銀白冰花,那人帶著一尾百丈長的花停在船下,對眾人笑著。

晉妙與青青見狀先行跳下,落腳之處卻也迸開冰花。

“這是奇景還是大人做了什麽?太美了!”

謫仙望著她小臉含笑稱讚,“天下之美怎比的過公主新生的臉?”

抹蜜的嘴又讓小姑娘一陣歡喜,羞噠噠的拉著青青與柏南便跑開了。這步下生花的景色吸引游湖者,人人均躍下湖面,望著冰花不住歡呼,驚喜著別樣落霞湖。

喧鬧之外還有一處安靜,郁儒丘回首凝望船上的人,“嘖嘖,又呆呆楞楞,被大人打動了?”他大力拉下圖葉,一路奔上白橋,小女子回望步生花心中一陣亂悸。

即使如此她依舊冷嘲熱諷,“你這逗小童的把戲,以為我稀罕來看?”

“你若是葉尚宮必然不稀罕,你若是躲在夢中拭淚的小童,現在必然口是心非。”

圖葉明白何意,即刻怒眼以對:“放屁,你這窺人夢境的偽君子。”

他濃笑頷首,捏起她小巧下巴,“行,大人自認不是君子,只要你不哭鼻子,罵什麽都行。”

圖葉忽覺一陣瘙癢在腹部爬弄,她若不攥緊雙手,人似乎就要散亂在東風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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